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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生时代，上医学人文类选修课，其中对学院里的一位老教授开的一节《医生的医德修养》印象特别深刻。老教授白发苍苍，对我们说：“医院里太多生死离别，医学是不怕死的科学。”嗯？医学是否是不怕死的科学？我一直带有疑问，直到我遇到这么个病人。

在病房，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病人。

一大早，我抱着病历和血压计，挨床去询问我的病人情况。病人大抵都是做过手术的，有的伤口还没有好，有的在打点滴，有的放胃管，有的放引流管，有的放导尿管，大家都郁郁不乐的，神情沉重，一片饱受病痛折磨的景象。突然，在他们之中看到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。

刚好我查到他那床，我拿出了病历，走到他的床前。本来躺着的他，竟然坐了起来。

“医生，早上好啊！今天我感觉我的情况好多了，人也精神好多了！哈哈。”

“嗯嗯，那就好呀，我看你就挺精神的，术后恢复得不错。”

“这是我的名片，请多多指教。”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，上面印的是：

×××杂货店总经理

陈××

店址: ××市×××街××号

电话: ×××

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名片，不觉笑了笑，顺口说:“原来是陈总经理。”

“哪里，哪里。”他也一副“当之无愧”的样子。

若在平时，看到别人这么自我陶醉，我也许会“消遣”他几句，但一个病人能有这种“雅兴”，我却认为也是件很好的事。

我翻翻他的病历，他患的是直肠癌，手术后情况良好，已经准备出院。

“还没有手术前，我原以为这下完蛋了，想不到，哈哈!还是好了。”

他很健谈，是不是从死亡阴影中逃离出来的人。都会变得健谈些呢?我不知道。因为职责在身，我请他躺下来，看看他那已经愈合的伤口，量量脉搏，在病历上记载“一般情况良好”等字样。

“医生，我刚刚在想，你们学医的，说好听点，是为了救人，但……请你不要生气，我觉得医学实在是怕死的科学。因为大家都怕死，所以医学才越来越吃香，大家才需要你们这些医生……哈哈！你说对不对？”

他的笑声在愁云惨雾的病房里听来非常刺耳。如果他现在还未手术，病情尚未明朗时，也许他就不会这么轻松地高谈“怕死”、“不怕死”了。但是他的论调却像一根明亮的探针，探进我的心灵深处。实话说，我不是基于“救人”的“崇高理想”才选择医科这个“志愿”的（如果我现在有救人的意愿，是我在亲睹众多病人的苦难后，才得到的反省），但我也从未想过，我们学的竟然是一种“怕死”的科学。

因此，面对这位有着诙谐与嘲讽意味的病人问话，我一时接不上腔。我拍拍他弓起的膝盖，抱着“怕死记录”的病历，笑着走开了。

“医学是怕死的科学”这一句话，整天都盘踞在我的脑海里。

中午进手术室，做一台“次全胃切除”的手术，在麻醉前，病人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，我心想：“他怕死吗?他把胃割掉不是为了保全性命吗？”如此说来，“毒蛇噬手，壮士断腕”也是“怕死”了？我仿佛看到那位诙谐病人的嘲讽笑容，只是不知道他躺在手术台上时是何等模样！！他那句玩笑也许是事后的自我嘲弄吧？

晚上值班，那位“杂货店总经理”床边多了一个女人，也许是他太太——杂货店的“董事长”，两人在床边愉快地交谈着，我想他们讨论的一定不是“怕死”、“不怕死”的问题，生命中本就有着无数自发的喜悦——譬如他们现在的交谈，以及人为的欢乐——譬如他的自封“总经理”，何必用“怕死”、“不怕死”来加以揶揄呢？

下班前到办公室，将今天住院及手术的病人密密麻麻地抄在交班本上，准备明天一早开会时报告讨论。抄好后，坐在椅子上，看着本子上那一堆蟹形文字、桌上的记录本及散放着的X光片、病历，我若有所悟，点上一根烟，深吸一口，然后看着浓密的烟雾冉冉上升，觉得医学并非单纯是“怕死的科学”，人生亦非如此简单，否则我怎能体会深夜独自坐着“吸烟”的情趣呢？

文 | 医谷 二军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