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大夫对你说已尽全力而无力回天，那就换个大夫。” 文森特·德维塔（Vincent DeVita）回答我。 德维塔是那种为一丝希望也要动用大炮的医生，他也这样建议病人。

我的问题是如何与癌症共存，德维塔最有资格作答。他曾是美国国家癌症中心负责人，也曾是美国国家癌症计划第一任主管。他是组合化疗路线的领袖，将霍奇金淋巴瘤病的治愈率从0升到70%。他本人也是癌症患者，与前列腺癌共处十余年。在癌症战争中，作为医生，作为病人，比他更清楚战场的人没有几个。退休后，他栖身在耶鲁医学院。

德维塔自己患癌症后，本来耶鲁医学院有个很好的医生可以主刀，但这位医生对于激进治疗方案有些犹豫。德维塔的朋友就对他说：文森特，你现在不需要犹豫的战士，你需要战士。于是德维塔换了个不犹豫的医生主刀。很幸运，手术成功，现在每年检查一次就行。德维塔认为自己应算作慢性病人。

德维塔认为美国正在赢得对癌症的战争，尽管比他负责全国癌症计划时的预期要晚。

——1991年，美国癌症患者死亡率见顶，然后一直下降，今天比那时低25%；

——68%的美国癌症患者可治愈，如果算上很容易治疗的皮肤癌，则这一比例在80%以上；所谓治愈，按德维塔的标准，即治疗成功并渡过关键期之后，复发的概率低于10%。

“我们当初的预言无一例外都实现了，只是时间算错了。对癌症的战争肯定能赢，只是时间问题，我是看不见了，但你能看见。”他对我说。

我有生之年能看见什么呢？

95%的癌症将可以治愈，或者转成慢性病，德维塔说:“癌症将不再有今天令人谈癌色变的地位，而成为诸多慢性病的一种，会是最易治疗和死亡率最高的慢性病。”癌症患者与慢性病人如关节炎和糖尿病患者将越来越接近：接受长期治疗，治疗过程将远远不再那么痛苦，几乎正常生活，预期寿命几乎不受影响，而不用时时担心死亡就在前面不远处。

凭什么如此乐观？

德维塔在新书《癌症之死》（Death of Cancer）中说，人类战胜癌症并不需要现在还没有看见的技术突破，迄今使癌症死亡率下降的主要动力是成熟疗法（化疗、放疗、手术）的优化和组合，特别是化疗的精准化。三大范式变迁正在发生：组合化疗能治愈部分晚期癌症；精准治疗可将部分癌症转为慢性病；免疫疗法有效。

“以前的化疗好比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，朝着某个方向用大炮轰，轰到什么算什么；今天的精准化疗可以针对特定分子层面上的异常下手，如同有精确制导。”

但这一天不会自动到来。在德维塔看来，它取决于FDA（美国药监局）能不能放松临床试验上的管制。

尽管有上百种类，但所有癌症细胞共有八大标识：

疯狂生长

没有刹车

拒绝自杀

免疫系统抑制失效

劫取营养

永生不死

入侵健康细胞

转移

这些标识也即癌症细胞的获得性状，使之能生存和疯长。如果能使得这些标识不在健康细胞上出现，它就不会成为癌细胞；已经成为癌细胞，如果不产生全部标识，也可以将其控制在局部，用针对治疗来对付它；即使癌症已转移，如果能关闭这些标识，也能止住癌症扩张。所有这些，现在都已可行。

德维塔说，控制住这些标识就控制住了癌症，但现在的疗法主要是针对其中一个特别是第一个标识的，需要做的是同时攻击多个标识，而这需要新方法，而新治疗方法又需要医疗监管变革。组合多种药物，同时进攻多个标识，需要全新的临床试验——传统的临床试验要求保持其他因素不变，这种做法则完全不同，同时测试多个变量。

“这样做风险不是很大吗？”我问，“就算生效了，你怎么知道是哪种药物生效？”

“你这正是药监局的态度。”德维塔答道，“可你想想，不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？”

我忽然意识到，德维塔代表了现代癌症治疗拓荒期的那些医生们。他们面对令人窒息的绝望，像牛仔冲进荒野一样，拔枪四射，固然鲁莽，但并无选择。一种药没有效果，那就加大剂量，加大剂量还没有效果，那就再加一种药；如此反复迭代。

今天癌症治疗早已渡过拓荒期，但即使被基因理论和精准治疗武装起来，德维塔仍然保有当年的气质，叫作牛仔风也好，叫作英雄气也好，面对仍然无尽的未知，他总是保持乐观，穷尽手段，敢冒风险。他对缓和医疗嗤之以鼻。

他是对还是不对？面对这位眼放精光的81岁老战士，专业上我无从置喙，价值上无法评判——他经过的我没经过。

我问：“在癌症医生里，从1到10,10是最乐观，你的乐观程度是几分？”

他答：“9.9。”

他说，癌症医生越老越乐观，因为经历过当年无所顾忌什么都敢来且不得不来的阶段。年轻人没有这么乐观，入行时条条框框太多了。

从最绝望处归来，德维塔获得了乐观。

作者：王烁 来源：王烁学习报告